蕭條已經開始。記者們還在扭扭捏捏地詢問經濟學家,我們是不是正在進入一場溫和衰退。別信那一套。我們正在目睹的,是一場世界范圍內全面蕭條的開端;它將在世界各地導致大量失業。其表現形式或許是一場經典的名義通貨緊縮,給普通民眾帶來一切可能的消極影響;或許——不過可能性較小——是一場惡性通貨膨脹,實際上只不過是價值緊縮的另一種方式而已,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卻更嚴酷。
大家自然都在問:是什么引發了這場蕭條?是金融衍生品嗎——沃倫?巴菲特所謂的“大規模殺傷性金融武器”?抑或是次級抵押貸款?又或者是石油投機客?這種問責游戲無關緊要,其眼界局限于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1902~1985,法國年鑒學派歷史學家)所說的短時段事件的喧囂之中。若要理解當前的事變,我們得從另外兩種時間跨度來考察,那樣才更有啟發。一種是中時段的周期性波動。另一種是長時段的結構性趨勢。
至少是幾百年以來,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已經經歷過兩種形式的周期性波動。一種是以50~60年為一輪的所謂“康德拉捷夫周期”(Kondratieff cycle)。另一種是為期長得多的霸權周期。
從霸權周期的角度來看,美國在1873年是正在崛起的霸權爭奪者,其霸權在1945年如日中天,從20世紀70年代起陷入緩慢衰落。喬治?W.布什的愚蠢則把緩慢衰落變成了迅速滑落。到如今,我們已看不到美國霸權的任何一點幻象了。正如霸權衰落后通常發生的那樣,我們已進入了一個多極世界。美國仍是一個強國,也許還是最強的,但在今后幾十年,它將繼續相對于其他強國衰落下去。任憑誰都很難改變這一趨勢。
康德拉捷夫周期在時間跨度上有所不同。1945年,全世界結束了最近一次康德拉捷夫下降期(Kondratieff B-phase),由此進入現代世界體系歷史上最強勁的一輪康德拉捷夫上升期(A-phase)。該上升期于1967~1973年達到頂峰,然后又開始下降。這新的一輪下降期比之前所有的下降期都來得長,我們仍舊身處其中。
對康德拉捷夫下降期的特征我們多有了解,世界經濟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所經歷的一切很符合這些特征。生產性活動的利潤率下降,尤其那些一度最能贏利的生產類型。隨后,謀求高額利潤的資本家轉向金融競技場,從事基本上屬于投機的活動。為了不至于變得太無利可圖,生產性活動傾向于從世界體系的核心區域轉移到外圍區域,犧牲較低的交易成本來換取更低廉的人力成本。這便是就業機會從底特律、埃森(位于德國魯爾區的工業城市)和名古屋逐漸消失,而工廠向中國、印度和巴西轉移的原因。
至于投機性泡沫,總有一些人從中賺得盆滿缽滿。但投機性泡沫遲早都是要破滅的。如果有人問本輪康德拉捷夫下降期為何持續了這么久,那是因為美國財政部、美聯儲、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及其在西歐和日本的合作者周期性地大力干預市場,力挺世界經濟——1987年股市崩盤、1989年儲貸危機、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1998年長期資本管理公司破產、2001~2002年安然丑聞。它們從之前的康德拉捷夫下降期得到了教訓,自認為有能力克服體系的內在規律。然而此類操作的效果有一定限度。如今這個限度已然達到,保爾森和伯南克想必已經在苦惱和震驚中懂得了這一點。這一回,想要避免最糟糕的情況,恐怕沒那么容易,也許根本不可能了。
從前每當一場蕭條造成嚴重破壞之際,也正是世界經濟復蘇之時,復蘇的基礎則是能夠在一段時間內被大致壟斷的某些創新。所以,人們說股市還會漲起來,心里想的就是這種情況——當全世界的人飽受傷害之后,經濟會復蘇,如同從前一樣。也許會吧,不過是幾年之后。
然而,盡管這個美妙的周期模式使得資本主義體系維持了500年之久,這回卻有一些新的因素介入進來了。結構性趨勢可能對周期模式形成干擾。作為一個世界體系的資本主義,其結構性特征是遵照某些規律運行的,這些規律畫成圖形就是不斷上移的均衡。問題在于,隨著時間的推移,圖形上的曲線會移動得相距太遠,乃至無法重新達到均衡,這是一切體系的結構性均衡都存在的問題。
是什么導致整個體系移動得太遠乃至無法達到均衡?非常簡單地講,那是由于500年來,資本主義生產的三種基本成本——人力、投入和賦稅——占可能銷售價格的百分比持續上升,以至于連大致壟斷的生產活動如今也無法獲得高額利潤,而那種生產活動從來就是資本積累的重要基礎。這并不是因為資本主義表現得不完美。這恰恰是因為它表現得太完美,以至于最終掏空了未來資本積累的基礎。
當達到這樣一個節點之時,整個體系便會發生兩歧化(用復雜性理論術語來講)。其直接后果是高度混沌的大動蕩——正是我們的世界體系此刻所經歷的,未來20~50年里也許還會繼續經歷的情況。由于每個人都向他認為下一刻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向使勁兒,從一片混沌之中,沿著兩條大相徑庭的道路中的一條,會誕生某種新秩序。
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目前的體系不可能幸存下來。我們無法預料的是,取而代之的會是什么樣的新秩序,因為決定這一結果的是無數個體決策的總和。但是或遲或早,一個新體系會成型。它將不是現在這個資本主義體系,而會是要么糟得多(更兩極分化、更等級森嚴)、要么好得多(相對民主、相對平等)的一個體系。選擇哪個新體系,將是我們這個時代世界范圍內最大的政治斗爭。
至于說短時段的臨時前景會是怎樣,很顯然就是此刻到處在上演的情景。我們正在走向一個保護主義的世界(忘了那啥全球化吧)。我們正在見證更多地直接介入生產活動的政府角色。連美國和英國都在對銀行和瀕臨死亡的大工業實施部分國有化。我們正在走向民粹主義政府指導下的再分配,它既可能采取中間偏左的社會民主形式,也可能采取極右的權威主義形式。我們正在走向國家內部更尖銳的社會沖突,因為大家都在爭奪同一個變小了的蛋糕。從短時段來看,總的來說情況不妙。
(作者為耶魯大學社會學系高級研究員,曾任國際社會學聯合會主席,著有三卷本《現代世界體系》。本報獲中文獨家授權。)